杨宏声《<周易>的宗教学研究——历史回顾》

作者:发布时间:2009-06-12浏览次数:456

《周易》的宗教学研究是一个多学科交叉的学术课题。这种课题涉及易学与中国传统宗教的形成与发展的历史关系、易学与中外宗教文化交流和比较,易学的现代宗教学研究等一系列重要问题。从宗教的立场援用和阐释《周易》,早在中古时代就已经有多方面的展开。如道教借易象以阐丹道,形成以炼丹术为中心的庞大的道教易学体系;华严宗宗密从佛教华严宗的立场援用易学图式阐释“事理无碍”的华严哲学思想;曹洞宗祖师石头希迁等会通易、道、禅,开禅宗易学一门,等等。至近代,基督教耶稣会士利玛窦、白晋等从基督教的立场辨析易义,《周易》与中外宗教比较的课题逐渐确立起来。不过,尽管各派宗教对《周易》的援用和研究开展较早,且在学术上积累了丰富的资料,严格说来,以较自觉而严格的宗教学观点和方法研究《周易》和易学,还只是近几十年间的事。即使在章太炎、太虚、熊十力、苏渊雷那里,尽管他们研究《周易》的范围在不同的程度上都与宗教有关,然而其要旨及性质基本上是哲学性的,尚未对宗教问题与哲学问题作适当的疏理和辨析,因而未能确立一般性的宗教学立场和方法。

20世纪下半叶以来,《周易》的宗教学研究进展较大,且趋于自觉。总的来看,五十至七十年代台湾和海外的研究较为领先,而中国大陆由于整个易学研究起步较晚,到八十年代才有较大的展开。

在台湾宗教界,有不少人研习《易经》,其中有道教徒、佛教徒,也有基督教徒。台湾学者在考察《周易》的基本思想时,一般多能兼而注意到其宗教内涵方面。如王寒生认为,《周易》、哲学、神学三种学问合而为一。他指出,所谓“‘显道神德行,是故可以酬酢,可与佑神矣’。‘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矣’。都是宗教工夫。更有进者,乾卦中,首先提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天人合一之说,这是宗教最终目的”。(《周易浅说》,新使命杂志社1960年)他提出,未来之新宗教,必须以哲学科学为基础,而易教乃未来新宗教之楷模,其理论宜在发挥,具体化于宗教之中。(《易经中的宗教哲学》一文,见上书附编)杜而未是台湾倡导《周易》的宗教和神话学研究的较早且有影响的学者,他从《周易》经文“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及“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等提示,揭示《周易》的宗教“原意”。他认为《易》的宗教原意是阴阳宗教,是基于月神崇拜的神话说。他提出,作为宗教之书的《周易》是一部月神宗教的经典。而对于《周易》的阴阳、道、太极的解释,只用一个“月”字就足够了。月亮的明暗就是阴阳,阴阳合一就是太极,道的原形就是月亮。推而论之,卦象及六十四卦皆为月神的宗教表象。他强调,《周易》一书之所以不容易懂,“原因在于,它是用古代神话宗教传说作成的,它把无形的创造神与游行的月亮交混起来”所以应当用解释神话宗教的方法来解释《周易》。总得来说,杜而未对周易》的宗教评价不高。他认为,月亮是一种原始的宗教,因而《周易》的宗教是不成熟的。“《周易》中的天和上帝,虽受月神宗教的影响,但仍然是有位格的;道和太极也并发没有位格,但与宇宙万物及人类有些交混的情形,人当向道及太极取法,还归其本体。但这里的神话始终没有完成”。(《周易阴阳宗教》“序”及书内各章)

在台湾,从基督教立场阐说易学者,比佛、道诸派更具系统化。我们可举出钟峻父、周林根、谢抉雅三位代表人物。钟峻父倡导“本色神学“,并专门著《易经与圣经》(香港道声出版社1974年版)一书阐述其神学思想。他认为,《周易》“与基督信仰根基之《圣经》,完全一致——均为导致人生进入真善美大同之境的唯一要道”。(《易经与圣经·序言》)他同时也强调两者的不同:“《圣经》为上帝的启示;而《周易》乃我先圣先王,根据宇宙、人生的现象思考之结晶耳;然宇宙及人生的现象,乃上帝权能、作为的一种表彰,故人类如果舍此要道并无他途径可冀达到大同之治”。因此,他提出,要以基督圣道为经为体,而以《周易》(王道、仁道)为纬为用。(同上)基于以上的基本理解,他一方面申述:易经的要义,“在使人们能崇德、广业、知崇、礼卑、性存道义,而生活在和顺、仁义之中”,因此,“《周易》之自《乾》卦迄至《末济》,六十四卦的含义、教训,正与《创世纪》迄至《启示录》相暗合,处处都可以相印证”(卷一)。另一方面又指出:《周易》在宗教内涵上有所不足,没有给人以明确的启示,如《剥》、《复》、《革》、《鼎》四卦,尽管足以印证认罪、悔改、归向真理而得永生之道,可惜《周易》的“复”并未指出当归复之目标。再如《乾》卦《象传》说:“大明终始,六位时成”,言人生如能彻底明白真理(大明)而固守之,任何时机都可成功,但怎能致其“大明”的方法,这点在《周易》固从未言及,然在《圣经》上都有周详的指示。(同上)由此可见,钟氏治《易》的方法是将《周易》纳入《圣经》的宗教思想维度来阐释其一致性,以“圣道”使“易道”达到宗教精神的超越。周林根著有《易经与圣经的奥秘》、《易的数理与宗教》等一系列论著,论证《周易》与基督教教义及现代科学原理的一致性。他的观点完全基于宗教立场。他认为,《周易》与《圣经》都具有“统一性与渐进性”。所谓“统一性是说,两者虽然都是由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作者写作,谈到题目不一,却不失其谐和性,由此证明两者皆出自上帝的默示。而“渐进性”则说明了两部经典形成的历史特性,这说明上帝的旨意有一个逐渐被人类所认识,从而达到至善的境界。由此可以了解,《周易》和《圣经》的奥秘均在天人合一的大道,“太极”与“上帝”是同格位的,由《周易》和《圣经》处处以“上帝”,亦即“太极”为中心,可见两者的一致性。而由《周易》和《圣经》的写作,见出其“同出于诚信上帝”。(《易经与圣徒的奥秘》,载《易学应用之研究》第三辑)谢抉雅是海外颇有影响的基督教新人文主义神学家,一些评论家认为,谢抉雅“采用怀特海的过程神学与易学的方法来发展他的过程神学,故称其为中国的过程神学家当之无愧”(马有藻《基督教思想史导论》,372页)。谢抉雅自20世纪八十年初倡言“感恩神学”时起,就开始系统地撰写论易文章,从基督教神学的观点对《周易》作新解释。他的解释具有比较哲学和比较宗教学的眼光。他提出,《周易》一书,可以说相称于西方精神文明的渊源《新旧约全书》之“摩西五经”及圣约翰的写作,而《周易》的八卦,又足以与基督教的十字架记号相比较。(《中国第一奇书——〈易〉》,《益世》杂志37期,1983)他认为,这种相称和比拟可以从许多方面去了解:“《旧约》为耶和华上帝对以色列族的‘约’(Covenant),是它对先知们的启示;而《周易》的‘卦’是所谓‘天垂象,示吉凶’(《系辞传上》);双方皆发自‘忧患’(anxiety)的心理”;《周易》表达伦常在人世社会秩序的重要性,《旧约》“以律法维系人类安全幸福,基本命意相同”。他揭示《周易》的宗教思想内涵,并批评一些人所主张的“中国无宗教论”,他说:“有一些人每谓中国无宗教,又说,《周易》无神学,这都是不真实的。诚然,中国没有象犹太教、基督教或回教那样的宗教,也确没有象西方历代斑驳浩瀚的神学,然而中国显然有它自己的宗教信仰和它独特的神学思想”。他提出,在《周易》中包涵了一套中国宗教伦理思想。在《周易》中,“‘太极’与‘大业’首尾一贯,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周易》的‘大业’可说是中国式的‘圣子’、‘圣灵’,因而‘太极’亦正是中国式的‘圣父’了。太极是静态的上帝,大业是动态的上帝”。(《从基督教看中国文化的老根子——〈易〉》,香港《艺季》创刊号1981)

20世纪五十年代以来,随着《周易》研究的复兴,《周易》同时受到西方宗教学者的重视。欧洲藏传佛教“圣弥勒曼陀罗西方教团体”的创立者喇嘛葛文达著《易经的内在结构——转化之书》(The Inner Structure of the I Ching --The Book of Transformation),首次将《周易》的图象与密宗的修行图象即曼陀曼进行比较研究,进而阐明《周易》对于各种宗教的普遍意义。而在一些亚洲宗教学家看来,依据《周易》可以针对当代各种宗教思想展开积极的批评,从而建立一套全新的“神学”体系。在这种值得关注的宗教动向中,美藉韩裔学者Jung Yong Lee的著作(Orbis Books,1979)最有代表性。他试图依据《周易》建立他的“变化神学”(The Theology of Change)。他的主要著作即题为“变化神学”(亦可译为“易的神学”)。他试图在《周易》这部东方原典中寻求出类似基督教的“上帝”概念,并将《易》的基本原理纳入现代宗教哲学思潮来揭示其全新的思想意义。

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作为对港台及海外《周易》的宗教研究的呼应,中国大陆的学者对《周易》的宗教哲学研究有所关注,并从《周易》与道教、《周易》与佛教的具体历史关系着眼,进行较系统的探索。并有一些学者试图从原始宗教和神话的角度对《周易》进行新的考察和说明,这种考察和说明涉及原始宗教文化比较(如美洲原始宗教与中国上古宗教的关系及比较)的课题。若从方法论的角度看,这些研究多为描述性的,尚缺乏系统化和理论化。基于“易”与中国宗教文化(包括各种外来宗教文化)的历史文献的系统整理和综合,对近代以来《周易》的宗教应用和研究的成果进行反思和总结,这是未来《周易》宗教学研究的基本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