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能摆脱相对主义的阴影吗?

作者:发布时间:2007-04-16浏览次数:882

 

——与伊德(Don Ihde)讨论后现代主义

 

在饭桌上,伊德承认自己从“某些方面”说是后现代主义者。这“某些方面”指什么呢?在演讲中,他把人文学者和自然科学家的争论称为一场“解释的战争”,用中国话来说,有点“笔墨官司”的意思,尽管他进一步指出,人文学者和科学家对科学作不同的解释是因为人文学者站在科学之外,是外在者(externalist),而科学家则站在科学内部,是内在者(internalist)。这就是他用现象学的诠释学的方法解释围绕科学的性质和作用而发生的争论得出的结论。

这并不是一个深奥的见解。立场决定观点,这在中国几乎尽人皆知。但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中,伊德的上述主张其实是另有意图的,在表面上,它站在两造之外,似乎占有一个高度,肯定争论双方各有合理之处,但是实际上,他是想否定科学的客观性。所谓科学的客观性是指,科学揭示的是自然界的本来面目,或者说是自然界的本质,那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果然,当我几次问他,如果对科学的不同态度或观点仅仅看作是“解释的战争”,那么怎么看待科学的客观性呢?他总是反问,你所认为的客观性究竟指什么?有你所说的那种客观性吗?反对客观性或事物本质的存在,应当是他所说的“某些方面”之一。

伊德的这种观点几乎就是主张“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不免相对主义之讥。于是我问他,你怎么表明自己不是相对主义呢?伊德说,他主张的是“实在的相对性”(realistic relativity),爱因斯坦主张时间的相对性,这是依具体条件的,是相对论,而不是(哲学的)相对主义。他说自己是一个realist。我觉得他在这里有用词的困难,因为realist这个词使人想起realism,中文译作实在论,在西方传统哲学里,实在论和本质主义(essentialism)、普遍主义(universalism)是一回事,是后现代主义攻击的目标。果然,当我指出realistrealism字面上的相关性后,他说,他作为realistrealism是完全不相干的。关于这一点,我对他是理解的,我们两曾在第一天见面时就“对过表”,都知道real(通常译作‘实在’)这个词在传统哲学里是指现象后面的本质,是概念把握的对象,我知道伊德反对那种“实在”的“实在性”,他是在不划分本质和现象的基础上说“实在”的,因而他的“实在”就是指日常生活中的“实际”。所以,我们不能根据realist这个词就把伊德称为“实在论者”,称他为“实际论”者也许倒是确切的。事实上,伊德除了接受现象学,美国实用主义也是他的学术背景之一。(注意:也不是冯友兰先生说的“实际”,先生的“实际”是一个与“真际”相对的概念,是西方传统哲学“现象”与“本质”的翻版,因而是“胡话汉说”。)

为了表明他的立场,伊德说,他反对非此即彼的那种逻辑思考方式,实际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并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非此即彼的思想方式是把事情作绝对的思考,那是不对的。上面这些内容表明,使伊德承认自己是后现代主义的“某些因素”不仅在于他反对事物和世界的客观本质,还包括他反对二元对立的逻辑观点。也许还有其它我们没有谈到的观点,然而根据我的认知,林林总总的后现代主义哲学的观点,其焦点是反对普遍主义。西方传统哲学主流以普遍知识为标识,在这个方向的追求中,区分出本质和现象、理性和感性、客观和主观、必然性和偶然性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哲学史上,反对普遍主义就陷入相对主义,现在,后现代主义又出来抨击传统哲学,如果他们不能摆脱相对主义的阴影,那么,在理论上同样有陷入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的危险。我很想知道后现代主义在这个问题上是否能解套。所以当伊德明确说,他不是柏拉图主义者,而是反对柏拉图主义的时,我还是希望他说明反对柏拉图主义的理由,尤其是反对普遍主义的理由。

对于我的这种追问,伊德显然是不满意的。为此,我首先向他说明,我也是不同意柏拉图主义对人的思想的统摄的,然而,为了把我们的观点说得更有说服力,应当把问题理得清楚些。我认为,当初柏拉图主义的产生并不是没有吸引力的,普遍性的知识统摄特殊的知识,使人们懂得更多,如果在课堂里不是教学生掌握普遍的知识,那么,学生将来到社会中去怎样服务呢?要分清generaluniversal,(伊德认为,当然要分清。)general是从经验的概括,没有必要去反对,因为它本身并不声称在一切情况下有效,自然科学知识就是这样有条件的普遍有效性;要反对的是universal, 它声称自己是在一切情况下都有效,是超时空性质的绝对的东西。

说到这里,问题并没有结束,倒反而更严重了。尽管我们可以把generaluniversal中区别出来,但是,这两者在思想路线上是一致的。经验的普遍性(empirical generality)有力求覆盖更多经验事实的倾向,这种趋势的结果是把经验知识的时空适用性不断放大,其野心勃勃直至要覆盖一切时空,结果势必使自身置于时空之外,成为脱离一切经验事实的绝对普遍(universal)的知识。用康德的话来说,这叫做从有条件的限制到无条件的限制。康德一方面说,那样的追求是出于人的理性,另一方面又要人克制自己不要走上那最后一步。这事实上告诉我们,经验主义的(相对)普遍性和普遍主义的(绝对)普遍性是同一棵苗上的根和芽。站在经验主义的立场反对理性主义,犹如割去根而自求存活的芽。常见理性主义反击相对主义的一句话是,你反对普遍的东西,你自己的主张何以有效?站在相对主义的立场反对普遍主义不成功的原因就在这里。

后现代主义反对普遍主义,站在什么立场呢?后现代主义应当知道相对主义与普遍主义是同根生的,所以,没有一个后现代主义者声称自己是相对主义者。只有站在普遍主义和相对主义之外,才能有效地批判传统哲学。但是,西方传统哲学几乎就是在普遍主义和相对主义的争论中展开的,试图脱离普遍性问题的讨论还是哲学吗?对此,伊德说,我是以现象学搞科学哲学的,所以,我搞的是哲学,但是,要是人们说我不是哲学家,那也无妨(It’s OK!)。我对他说,那应当意味着关于哲学的观念在西方正在发生变化。他说,是的。

我告诉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一种不以普遍知识为对象的哲学是否可能?我认为中国哲学就不以普遍知识为自己的对象,甚至,中文里“普遍”这个词可能就是翻译西方文化才有的。既然没有关于普遍性问题的自觉意识,也就谈不到普遍主义以及与普遍主义相对的相对主义。那么中国人是怎样从事哲学的?这对于我们这个时代哲学观念的更新难道不会有启发吗?

伊德教授是当今世界上著名的科学哲学家,他于2007413日访问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并作了题为“解释的战争:谁在谈科学?”(Interpretation War: Who Speaks for Science?)的讲演,并与哲学所同行进行了深入的谈论,涉及广泛的领域,以上是我就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对讨论中涉及的有关内容的辑录整理,其中提到伊德教授的观点,还需请他本人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