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出家人叫做和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似乎没有必要去深究。其实不然。如果孔子、老子再世,他们一定要问,和尚是什么意思?佛教大约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国,此前中国社会不知道有佛教和从事佛教活动的专门人士,后来从事这类活动的人来到了中国,一些中国人也参加进去,离开家庭进入寺院,专门从事修行、弘法活动,这些人就叫做和尚。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追问,中国人有这么多汉字,为什么偏挑选“和尚”这两个字来称呼他们呢?从字面上看,“和尚”这两个字与修行、弘法没有一点联系。和尚还叫做僧人、比丘、沙门,这些名称的出处究竟是什么呢?
查《佛学大辞典》,这些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原来“和尚”梵文是Upadhyãya,在印度,原意为老师,是一个世俗也用的常用词。比较接近的音译有“邬波驮耶”、“郁波弟耶”、“坞波陀耶”、“优波陀訶”,“坞波”意译为“近”,“陀耶”意为“读”,指一个为弟子所亲近且指导弟子习读的老师。曾意译为“亲师”、“力生”,这后一个译名出自佛经翻译大家鸠摩罗什,意为因依靠了他而道力大增的那位老师。现在的“和尚”一词也是从音译过来的,不过不是从印度的梵文直接音译,而是从于阗(今和田)、疏勒(今喀什)人的音译再转译而来的。当时于阗、疏勒国人将之译成的发音有“乌社”、“和社”、“鶻社”、“和阇”,到了汉地,就成了“和尚”。(“社”和“上”声母同,后者的韵母转成了鼻音)在这个译名翻译的过程中还生出了许多枝节。有人因为不知道“和尚”的出处,遂望文生义,以为“和尚”的意思是“和中最上”。又解“力生”为“弟子道力,借教生成”。还有一种误会:有人看来是懂得多一点,学得印度称世俗的博士这个词发音为“乌邪”,便讹以为“和尚”,加以“乌邪”也用来称呼俗儒,就将它译成“道人”。现在,大家都很明白和尚是指谁,而不必去分别考究这两个汉字本来的意思。
和尚也叫僧或僧人。其原文是Saingha,“僧伽”应当也是音译(检《说文》,未见“僧”字)。这是一个集体名词,四个以上比丘的团体就叫僧伽,也有一说是三个以上即可称。有汉译为“众”,以“和合”为义。从原则上说,单举一个人是不能称僧的,而事实上,僧人也常用来指称一个比丘,这好比说,有一万二千五百人方成一个军,但其中的一员也可称为军人。
上面已经提到“比丘”。当然,这也是一个音译的名称,原文是Bhiksu,为出家受具足戒之通称,男的称比丘,女为比丘尼,指的就是和尚,尼姑。但是在印度,据说称为比丘者有很多意思,其中最主要的是指“乞士”。乞士明显就是指乞食者,这个词在中文里好像不太雅,于是就代之以托钵僧、化缘僧。但是在印度,作乞士似乎并不丢人:“比丘名为乞士,上从如来乞法以练神,下就俗人乞食以资身”,这样就把和尚和一般乞丐区分开来了。不过,在这里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和尚讨饭,我倒是知道泰国的和尚是化缘的,曾经在曼谷经过一个富人区,同行说,这个区是和尚每天要来化缘的。
此外,还有一个出家人常用来自称的词是“沙门”。“沙门”也是音译词。因为音译,各人口音不一,就会有几个不同的译名。与沙门不同的音译有娑门、桑门、丧门、沙门那。如果尝试意译,那么就有息、息心、静志、净志、乏道、贫道等。这个意思可以明白,指的是息心修炼、解除烦恼的意思。不过在印度,沙门也并不一定专指佛教徒,凡是出家修心的,外道人也称作沙门。
印度的“外道”很多、很强,现在统一为印度教,甚至佛教也被认为只是其中非主流的一支而已,以至于和尚、僧人、比丘、沙门的原文在印度都不是佛教徒的专名,倒是在中国这些名称被肯定为专指佛教徒的名称。例如,沙门某在中国一定是称呼和尚的。现在和尚更普遍被称“释某”,这个称呼很有中国特色,兹略作说明。
现在大家一看到称号前有“释”的,就知道是一个僧人的名字。其实,“释”在这里并不指示和尚、僧人或沙门的意思,“释”是佛教出家人用以为姓的一个字,也就是说,出家人都姓“释”。在中国,一个人出家为僧,就必须抛弃他的俗名,另取一个法号。法号也就是他的名字。但是照中国人的习惯,名字前是要有姓的。开始的时候,僧人皆依师为姓,而因为师傅的姓各不相同,所以和尚的姓也就各种各样,常见的有“竺”、“支”、“康”、“安”、“昙”、“帛”等。到晋的时候,有一个名叫道安(313-385)的高僧,他主张说,既然取师傅的姓是为了尊敬师傅,佛家最值得尊敬的当然莫过于释迦牟尼,那么和尚都应该以“释”为姓。据说人们后来才看到的《增一阿含经》中就有这样的说法:“四河入海,无复河名;四姓为沙门,皆称释种”。(事见《高僧传》卷五)既然道安的主张与经意相符,后来,和尚取“释”以外的姓就逐渐不见了。
“释”之前流行在中国的那些姓也是各有来历的。它们基本上都是师傅的姓,而魏晋以前的师傅主要是外国人,中国人有以国为姓的习惯,于是就取他们的国名作为他们的姓。如,印度来的就姓“竺”(印度古称天竺);“支”姓来自月氏(氏发音zhi,支),其国先曾在今甘肃敦煌到青海祁连山一带,后分散迁居到伊犁河上游和祁连山一带;“康”姓来自康居,是古代伊朗以北的国家;“安”姓则来自古代建立在伊朗的国家,等等。
有“昙”姓,例如东晋时来天台赤城山活动的昙猷。他是敦煌人,“昙”不是以国为姓。“昙”当是“昙摩”的简称,如有建元(365-384)中到长安的昙摩难提,兜佉勒(又称土火罗,是古代生活在阿富汗一带的民族)人;又,有来自罽宾(喀布尔河下游及克什米尔一带)的昙摩耶舍(也于建元中至长安);还有一个昙摩流支,西域人,公元405年到长安。这么多人姓昙摩,不是出自一个国家。其实昙摩是对Dharma的音译,意思是法,佛法,它还有不同的译法,我们比较熟悉的一个是达摩,所以“昙摩”和“昙”其实不应该算是姓,而是一个号,就像中国人说“剪刀张(小泉)”、“及时雨宋江”。西晋时有一个僧人叫竺昙摩罗刹,在昙摩前又加了一个“竺”,这才是当姓用的。昙摩既解释为法,所以《高僧传》又称他的名字意译就是竺法护。他祖先是月氏人,本姓支,世居敦煌,后来跟一位名为竺高座的外国人学习,于是改姓了竺。《高僧传》上还有昙无谶、昙无竭这样的名字,昙无就是昙摩,这里的“无”念作“mo”,古代就是这样念的,现在还保留在广东话里;寺院外墙经常写的“南无阿弥陀佛”中的“南无”应念“na-mo”。
同样,凡称为佛某、佛驮某、佛图某、佛陀某的,是从Buddha这个词翻译过来的。佛的意思是觉醒。这也是称号,而不是姓。
比较难考的是“帛”姓。《高僧传》上列出姓帛的有:帛尼、帛延、帛祖、帛远、帛桥、帛道猷、帛僧光、帛尸梨密多罗等。这既不是一个国姓,也不是称号。解开这个问题的契机是我想起了十几年前对印度的一次访问。我们到了一个城市,名为瓦拉纳西,拉丁字母拼作Varanasi,这是恒河边上的佛教圣地,有释迦牟尼佛成佛后首次开讲布道的鹿苑。与当地学者闲聊中有人谈到,瓦拉纳西也读作巴拉纳西,就是说,va和ba在当地的语言中曾经是不分的。果然,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这个城市就写作婆罗痆斯。当瓦音转成婆音的时候,区别在于其声母从[v]变成了[p],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不是爆破音,后者是爆破音,也就是说,发[p]的时候嘴唇先是闭着,让气流冲开嘴唇而出声,前者的嘴唇一直是微开着的。这种差别同样体现在发[f]和[b]的时候:汉语佛这个词的声母是[f],而其原文Buddha的发音则是以[b]开始的,听印度人念作“布达”。两种发音可以互相取代,推想原因在于印度古代爆破音和不爆破音本来就不予明显区分,以至于瓦拉纳西可以发音成巴拉纳西。如果这就是发生在人们发音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那么,我觉得“帛”就是“佛”的一音之转,它们的区别只是爆破音和不爆破音,这本来就是一个要忽略的区别。
如果佛不是姓,那么,以帛为姓也一定是误解。两晋时另有所谓姓白的僧人,与帛显然是同样的情况。
看来[梁]慧皎《高僧传》卷九“晋鄴中竺佛图澄”的一句话是有问题的。文曰:“竺佛图澄者,西域人也,本姓帛氏。”佛图即佛陀,不是姓,加竺为姓是可以的;但又称“本姓帛”,帛即佛,不应当是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