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Ereignis翻译的通信

作者:发布时间:2015-01-23浏览次数:119

建议你翻译陈文团的文章,没想到这篇文章之难译。你能译到这个程度,很不容易。我校了一遍,不见得都对,最后由你斟酌定稿。昨天有点累,就把校完的文章先发给你,有些话就在这封信里谈。

关于Ereignis这个译名,通过你的注我知道了现在各家的主张。我取“发”这个词,与各家中的张祥龙的“缘构发生”有点靠拢。过去我曾经想译成“事发”,其中也包含着一个“发”字。海德格尔用Ereignis这个词来描述Being,表达Being作为“源”的根本性。什么是我们谈问题的根本性的源呢?《周易》认为,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相荡产生了万物,因此阴阳、太极被认为是万物之源。但是从学理上说,谈此问题时,阴阳已经被设定了,人是后来才产生的,这样谈问题没有交代关于阴阳的认知是怎么有的,因此,不能作为根本性的源。真正的源应该包括认知一起被开放出来的那一刻。阴阳作为已知,是从这个源开放出来被认知的结果。于是,这个源应当包括意识觉醒的那一刻。就好像佛教讲一切都是从迷暗世界里、无明中展开出来一样。我理解海德格尔的Ereignis就是讲这开放、开发、展开的一刻。这里没有讲什么在开发,因为只有在开发出来以后才知道其中有些什么。这样谈问题就触到了最深的源。

关于这样的“发”还有什么疑问吗?这个“发”是不是也是一种假定呢?这没法证明,只有出现在“发”之中的自己才明白。所以,“发”具有“独一无二”的性质。不要到别处去问是否有“发”这种事情以及“发”是什么意思,问你自己是否在“发”之中。也许,我只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这种那种事情,却不知道我是“发”出来的。那么,知道了这种那种事情难道不就是领有了这种那种事情吗?而领有、占有(appropriate)正是海德格尔使用Ereignis这个词的意思之一,appropriation也是英语中用来翻译Ereignis的一个词。“发”就是让自己领有的时刻,而这种领有又总是表示有事情发生了,event(事情、事件)是Ereignis的又一种意思。所以我过去讲课时把Ereignis译成“事发”,取意于中国古代所谓“必有事焉,心勿正,勿忘、勿助长”,意思是说,只要人是活的,必定有事情要展现给他、要他面临,这不是人自己决定的,而是自然出现的,自然出现的事情是遵循道的,所以,人既不要忽视,又不要去刻意左右。“事发”虽然也很原始了,但是,其中“心”和“事”是分离的。而海德格尔的Ereignis则更原始,连心和事都是从中发出来的。这里,除了“发”之外,没有更多假定的东西,一切都是“发”出来的,所以,“发”是源,是根本。

张祥龙先生取“缘构事发”,庶几近之。我没读过他的原文,不知他对“缘构”的解释。但我猜想,这个“构”可能是指Dasein的结构Being-in-the-world。的确,海德格尔以Being-in-the-world表示的是我这条命在世界中展开出来所据的结构,其中Being-in就是我这条命。一切都是从我这条命中展开的,生命的展开即所谓“是”的意义问题。海德格尔哲学贯彻始终的是所谓“是”的意义问题,不过其讨论的角度在前后期是有变化的,在《是与时》一书中的确是从Dasein的结构的展开出发的,但是,在此书之后,逐渐进入一个更深的领域。这个领域是什么呢?海德格尔本人用过“天命”(providence, destiny)这样的说法,甚至也见用过中国哲学的“道”(way)的说法,不过,他更多用的就是Ereignis。在一部他死后出版的书Philosophy Contribution(《哲学文集》)中,更是大量阐述Ereignis。人多说海德格尔的思想过程中有一个转折,海德格尔自己说,后期思想只是前期思想的发展。转折可以是转变方向,发展则是深入。所谓深入,在海德格尔这里是指进入根源。如果“缘构事发”所“缘”的确是指Dasein的结构,那么,如我上面对“事发”和“发”的讨论,应该看得出“发”比“事发”深,且Ereignis谈“发“时已经不再从Dasein的结构出发了。你原来想取“成己”这个译名,这不原始,从“发”出来的不只是“己”而已,同时也一定是“物”,即,在海德格尔这里“成己”与“成物”是同时的,“发”绝不单单是“成己”。

你先是对我取“事发”这个译名有疑虑,说这个词在汉语里联系着“东窗事发”,是坏事之败露。现在改作“发”,就避免了那种麻烦。不过,我取“发”不是因为怕麻烦,而是取这个词表达的深度。“发”仍保留着“事发”的意思,这里的事是好事坏事都有。当年海德格尔用“沉沦”(fall)这个词表示人向世界的介入的时候,他特意说明,这并没有伦理上所谓堕落的意思。当然,如果德语里有满足海德格尔思想的现成的词,他不至于要做这样的说明。由此我想,海德格尔在Ereignis里所表达的思想在中国文化里更没有现成的词对应,要翻译就更困难。所以,这是一项冒险的事情。这里翻译出来的肯定不是人们一看就懂的,但是,可以通过翻译加上说明,最后让人们把握一种过去没有想过的东西,这时,这个译名也就被接受了。回想起来,我最初译海德格尔的Being为“是”时,遭到过激烈的批评,现在,这个译名不仅在译海德格尔时容有一席之地,在译其他西方哲学家时也时有所见。当然,将Ereignis译成“发”最终能否成功,还要看今后是否有人提出更好的来。这个提出的过程也是人们逐渐了解海德格尔思想的过程。

过去我没看过陈文团先生什么文章,只是在交谈中知道他的学识很好。这次收在我们文集中的这篇文章让我了解得多了一点。我们的文集题目是Diversity in Globalization,他是围绕这个题目,论证同一性和多样性的不可分割,就这个题目他是写得最深的,因为他是依傍着海德格尔的想法展开的,而海德格尔思想甚至对大多数学哲学的人,包括西方人,都仍然是一个谜。他的这篇文章对有心学海德格尔哲学的人是有帮助的。他主要取海德格尔的“同一与差异”这篇文章,说A=A这个形式逻辑的同一律照字面上看,一个东西等于自己,完全是同义反复,是没有意思的。但是,这里既然有两个A在一起,就有商量处。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即当从迷暗处开启出来的时候,开启就是一个事件,一桩事情,在这桩事情中,有一个有所启发的人和对人所开启出来的事物。不管开启出来的事物有多么多,总之,都是我的开启,都是开启在开启这个事件中。事件就是一,开启出来的事物,包括人,就是多。没有开启这个事件,就没有事物之多;反之,没有人和多样的事物被开启出来,就谈不到有开启。这就是多样性、差异是从作为一的事件中开启(发)出来的。这就是同一律的来历。文中有一句话说,看似海德格尔在为传统哲学辩护,实际上他的哲学与传统哲学有很大的区别。这里对同一律的解释就是一个例子。他挖同一律根子的方法,是传统哲学没有进入的一个领域。陈文团的文章从康德讲起,康德提出人是什么(whatness)的问题,海德格尔则问,比“什么”更深的问你应当是问为什么(why)和怎样(how)而是这样那样的。这就交代了海德格尔不同于传统哲学的背景。最后,文章交代了海德格尔这个思想在伽达默尔和德里达这里的分道扬镳,但是这部分谈得很简单。

以上对海德格尔和陈文团文章的理解涉及到我们翻译中的一些问题,不一定对,供你参考。

 

俞宣孟

2015117

 

 

 

  

附言:信中提及的译文系《激进诠释学与寻求本真理解》(作者:陈文团;翻译:石永泽;译校:俞宣孟),将在《哲学分析》杂志近期发表,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