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3月15日,我们从天台龙穿峡去国清寺,车子在山上盘旋,无意中邂逅了“万年禅寺”。因为橙黄色山墙上“东晋古刹”四个大字,回来就翻书。嚇!果然有故事。
庙里和尚介绍说,此寺初建于东晋,创立者名尊者昙猷。【梁】释慧皎著《高僧传》卷十一有“晋始丰赤城山竺昙猷”一章,专述其人。始丰、赤城是古代当地的地名,现在仍是簇拥着天台县城关镇的两个街道的地名。文章说,竺昙猷是敦煌人。可见他是个西域来的胡僧。范文澜说过,“东汉和魏初,传佛教的都是胡僧”。所以这里就没有提及他的俗姓。现在和尚的法号往往以释某称呼,我们就把“释”理解为和尚,这也没有错,但是如果我们追溯其原委,其实,“释”是出家人归宗于释迦摩尼后“以释为姓”,这事出现在晋末。(见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写的附录)。那么昙猷时“以释为姓”尚未流行,他也不是天竺(印度)人,却以竺为姓,这可以表明是对释迦摩尼佛教的归宗,但也可以表明他来自西方。一个西域人不远万里来到江南,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不过,查一下当时的历史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据范文澜研究,三国时中国总人口离一千万还相差许多,只七百六十七万多一点。司马氏一直奉行鼓励人口向中原迁移的政策,甚至塞外匈奴也成群内附,据记载规模在十万人的整个部落的内迁就有两次,到晋代时,全国人口猛增到一千六百余万。昙猷当是在此大流中入华的吧。
昙猷是习禅的。书上记他到江南从“止剡之石城山”说起。这个地方就是鄙人故乡新昌大佛寺所在的地方,那时大佛石像还没有造。他乞而食,空时坐禅。据说一次他讨到一些吃的,吃前先默念了一番,食品中居然跳出一条蜈蚣,他不为所惊,照吃不误。后来他到了赤城山,找了一个石室坐禅,“有猛虎数十,蹲伏猷前,猷诵经如故。一虎独睡,猷以如意扣虎头,问何不听经,俄而群虎皆去”。过了一会,又有几条大十余围的巨蛇在他身边游来游去,还不时举头攻击他的样子,这样过了半天才离去。还有一件怪事,赤城山上多兀立的巨石(现在去也看得到),他就爬上去坐在那里,用竹子把水引过去以供常用。这样的行为吸引了十来个习禅的人去看他。连王羲之听说了也去看,站在石下,对他作揖以示敬意:“仰峰高挹,致敬而反”。王羲之去看他的可能性是有的,他住在新昌金庭,离天台石梁、华顶一带约六、七十里,旧时我老家的那个村子真诏还是来往此两地必经的地方。据传说,王羲之也是喜欢四出游玩的。
书中还记载了一个关于他想过石桥入精舍的故事。说天台这个地方,悬崖峻峙、峰岭切天,相传上有佳精舍,得道者居之。但要上去就是难:虽有石桥跨涧,而有巨石横阻其间,且莓苔青滑,自古以来,无得至者。一次昙猷来到了桥边,听到空中有人说,“你的心是诚的,但现在还过不了桥,过十年你再来”。昙猷不免怅然,就地宿了一夜。晚上就听到像是行路人唱着赞菩萨的歌。第二天,昙猷想再试过桥,见一个须发皆白的人,问昙猷欲何所往。听了昙猷想过石桥入精舍的想法,老者说,“你现在还是凡人肉身(君生死身),怎么过得去。我是山神,所以才告诉你”。昙猷退还下来,路经一个石室,就进去息一下。只一会儿工夫,生出了云雾,遮住了四处,瞬时石室发出了轰鸣。昙猷则“神色无忧”(想必是他野处惯了)。天亮时,有一单衣帻巾者过来,说,“这是我的居所。昨天外出不在家,因而云生室鸣,使你受惊,抱歉抱歉!”昙猷说,“若是君室,请以相还”。(听口气,本来是想据为己居)接下来,文中称此单衣帻巾者为神,“神曰:仆家室已移,请留令住。”昙猷就在那里停留了少许时间。他总是恨自己过不了桥,于是斋戒多日,再此前往。这次见到那横阻其间的巨石已经洞开,过了桥不远,就看见了精舍和那个神僧,正如前面所说。昙猷和他一起烧香进食。食后,神僧对昙猷说,“十年后你自然会来这里的,现在还不能住”。于是昙猷就回来了。回头看那块横石,又闭合如初。
昙猷死于太元之末。太元是东晋孝武帝年号,当公元376年到396年。他死时“尸犹平坐,而举体皆绿”。二十年后到了晋义熙(405-418)末年,有人见到他尸体还没有朽坏。
这篇文章有一些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首先是关于当地的自然环境。那里山峦重叠,林木繁茂,山间常见一块块巨石矗立。山有石便成景。尤其在石梁溪水流下的峡谷两边,怪石嶙峋,姿态各异,引人联翩浮想。沿峡谷盘山而下有条车路下去就是新昌小将,接顾明和我曾停车溜达过的那条路。一般游客都从国清寺上石梁又原路返回,欣赏不到这片风景。昙猷当年爬上其中一块巨石,耳听空谷鸟鸣坐着修行,怕也是为了避猛虎伤人吧。群虎围着他看来是饿了要吃他,围的时间很长,乃至竟有打瞌睡的,最后没吃他是因为巨石实在太高。昙猷进石室过的那座桥应该不是石梁,因为即便当时人迹罕至以致青苔蔓生,石梁本身并不险;且“石梁飞瀑”早就驰名,如果是昙猷去的地方,不会不明白道出。不过,这一带木石交错,溪谷纵横,昙猷四处游荡,随地为家,遇到一处这种形势的地方也是可能的。与过去不同的是,现在人口增长了,可以开垦出来种庄稼的地方有了村庄,更有汽车在山间逶迤行驶,可以到达每个行政村。
我们主要关心的还是昙猷这个人。《高僧传》将它归入“习禅”一类,习禅不即是禅宗。禅宗是中国独创的佛教派别,虽然他们奉西天来的达摩为中国始祖,又追溯达摩前二十七世祖直到释迦摩尼亲炙弟子摩柯迦叶,那是禅宗为争得合法身份虚应的故事。习禅是指苦行、静坐,在印度就有,但并不是佛教的专项,当时更流行的耆那教中就盛行。东晋人对佛教的教义并不十分把握,对昙猷的描述中也没有涉及任何佛教教义、宗旨的内容,而只是突出一些诡异的行为。甚至还让他与神仙联系在一起,佛是否认神仙的,果然如此,那么,昙猷是否佛教徒也值得怀疑的。后来人称他为“尊者”,这也是模棱两可的,“尊者”可以是对高僧的称呼,但也可以用来称呼其他值得尊敬的人。他与万年寺没有一点关系,好像也没有收过徒弟。文中提到,“禅学造者十有余人”,这是说有十来个学禅的人来访问过他,甚至也可以说来围观过他。王羲之是有学问的人,他们应该能够谈谈,可是昙猷竟枯坐在石头上没有下来。这不像是一个赋有传教使命的人应当的举动。很可能昙猷只是一个西域来的行乞者,他的生活方式不能不类似苦行修身的人,而正逢佛学在中国开始流行,看到他的人就把他设想为是一个佛教中人,对佛教的渴求就使他的名声传开了。
据【宋】赞宁《宋高僧传》,真正把万年禅寺造起来的是在唐代。有一位释普岸的,在家即受经籍之教,后投在百丈怀海门下,学问猛进,不久就成了主讲(坐道场),常来听讲的达到四百多人。但是他不顾众人挽留,要外出开创新局面。理由是,“吾山水之游未厌,诸人勿相留滞。天台赤城,道猷曾止息焉。华顶石梁,智者昔降魔矣。将之游也。”这里的道猷,没有别人,就是昙猷,把他与智者相提并论,是大大的抬高他了。普岸经沃州、天姥入天台,也许就是我上面提到过的这条路,一路来到一个平川谷中,峰名大舍,号平田。他吃准这里就是当年“绿身道猷尊者结茅”之处。大和七年(公元833)先造了一间自己居住的房舍,第二年,又靠众人出资,将寺院建成,名称就叫平田寺,这与我们在寺院见到的资料是一致的。普岸读书勤奋可不是苦行僧,他造庙的时候雇了一个经营者,是付工资的。他是一个成功者,也是幸运者。他享年七十四岁,死在会昌三年(公元843年),过二年就发生了会昌法难。那一年政府下令,全国有四万余所私人建造的庙宇全部被毁。
那天到万年寺完全是偶然。从龙穿峡山脚下农家乐吃完午饭才商定去国清寺,大家都不识路,顾明只好根据卫星导航走。事实上,卫星导航的是一条远路,但是正因为走了这条路,才一路盘旋获得了惊喜。是啊!计划的人自以为很精明,多有失望;不计划的人随遇而安,却随处有得。